文人贺铸
    
   贺铸（1052－1125年），字方回，为宋代颇有影响的文学家。他曾很自负地讲：“吾笔端驱使李商隐、温庭筠尝奔命不暇”。他年轻时游定力寺，访僧不遇，因题一 云：“破冰泉 潄篱根，坏衲犹疑挂树猿。䗶屐旧痕浑不见，东风先为我开门。”王安石对此诗非常欣赏，贺铸自此“声价愈重”。元丰初年，苏轼任知徐州，为庆祝战胜水灾，在州城建黄楼，大摆宴会，邀请 客三十人，都是当时“文武知名士”，其中就包括年轻的贺铸。
 
  宋徽宗即位初，建中靖国年间，贺铸作《青玉案词》，大文学家黄庭坚遇大赦，自被流放的黔中还京，看到其中江南梅子之句，盛赞其文风似南北朝时期的大诗人谢灵运。当黄庭坚得知好友秦观死于遇赦北归途中时，又赋诗道：“少游醉卧古藤下，谁与愁眉唱一杯。解作江南断肠句，只今惟有贺方回。”即认为贺铸是秦观之后的词坛 人。贺铸去世后，南宋大文学家陆游称赞贺铸：“诗文皆高，不独工长短句也”。南宋文人 元吉作诗言：“宋景文（宋祁）为工学问，贺方回亦擅诗歌。半山（王安石）人去东坡（苏轼）没，妙墨空嗟楯一磨。”即将贺铸视为可与宋祁、王安石、苏轼地位相当的北宋时期大文人。贺铸不但创作了大量的诗歌、词、文，还在文学理论上有所建树，他将创作的经验归纳为八句话：“平澹不流于浅俗，奇古不邻于怪僻。题咏不窘于物象，叙事不病于声律。比兴深者通物理，用事工者如己出。格见于成篇浑然 镌，气出于言外浩然 屈。尽心于诗，守此勿失。”
 
  贺铸又是当时 的藏书家，他不单收藏，而且对藏书进行校勘。史籍上讲他：“家藏书万余卷，手自校雠，无一字误。”不少文人都借他的书核校自己的藏书，出版商借他的书作底本刻印新书。他死后，不久北宋灭亡，战乱中国家藏书大量毁失。南宋初期， 帝宋高宗听说贺铸的儿子要卖藏书，赶忙下诏说“御府图籍，经迁徙散亡，比闻平江府（苏州）贺铸家见鬻所藏书，令守臣悉买之以付秘书省。”贺铸的儿子看到诏书，不敢再卖，全数献给国家，宋高宗授给他官职作为奖励，贺铸的藏书由此成为南宋国家藏书的重要组成部分。 帝专门下诏买某一私人的藏书，史上 ，足以说明其藏书之珍 。

特殊的人生

  贺铸出身 族。他自称是唐代名臣贺知章之后。贺知章耿直不阿，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， 后出家作了千秋观道士，人们认为在贺铸身上也能见到贺知章的遗风。贺铸又是宋太祖贺 后之族孙，他本人又娶赵氏宗女，他在 亲国戚的圈子内，所以他作官不是通过科举考试，而是通过恩荫。但他在仕途中却不顺利，作官只作到州通判（州的副长官），58岁时就提前退休。

  贺铸是个有性格的人，在常人看来是一个怪人。对贺铸形象的描绘有两种：他的忘年交朋友程俱说他“仪观甚伟，如羽人剑客”。陆游则说：“贺方回状貌奇丑，色青黑，而有英气，俗谓之贺鬼头。”《宋史》上则说他：“长七尺，面铁色，眉目耸拔”，比较折中。总之，贺铸的形象也相当奇特，不同凡人。程俱给贺铸的诗集作序，就讲到贺铸的怪异：“方回之为人，盖有 解者。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，驰马走狗，饮酒如长鲸。然遇空无有时，俛 北窗下，作牛毛小楷，雌黄不去手，反如寒苦一书生，方回仪观甚伟，如羽人剑客，然戏为长短句，皆雍容妙丽，极幽闲思怨之情。方回慷慨感激，其言理财治剧之方，亹亹有绪，似非无意于世者。然遇轩裳角逐之会，常如怯夫处女。”说到贺铸的性格，不能不说到另一位性格奇特的人，那就是 画家米芾，也是他的忘年交。《宋史》讲：“江淮间有米芾，以魁岸奇谲知名，铸以气侠雄爽适相先后，二人每相遇，瞋目抵掌，论辩锋起，终日各不能屈，谈者争传为口实。”二人怪人，二个好朋友，见面就辩论打嘴架，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柄。有人还记述了贺铸的一件轶事。贺铸的一次到镇江，恰好镇江的知府是他的好友毛友，毛友热情地款待他，并盛赞他写的诗歌，随口夸贺铸是当今的杜甫。次日，另一位好友陈克到了镇江，毛友就宴请陈克，请贺铸作陪。席间，毛友无意中又称赞陈克是当今的杜甫。第二天一早，毛友惊讶地看到贺铸前来告别，就问贺铸为什么忽然急着要走，贺铸答道：“一个镇江城，怎能容下二个杜子美。”说罢扬长而去。好友程俱为贺铸写墓志铭，讲了贺铸性格中的二面。一方面豪放粗率，另一方面却精细入微。贺铸的精细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：一是作县官判案子一丝不苟，二是管作坊查帐籍分毫不差，三是校勘图书一字不遗。说到贺铸的性格，有一点是各种相关记载都一致的，那就是不阿权 。《宋史》讲他“谈当世事，可否不略少假借，虽 要权倾一时，小不中意，极口诋无遗辞，故人以为近侠”。这些话其实是转录自他的好友叶梦得。程俱也讲他“与人语，不少降色词，喜面刺人短，遇 执不肯为从谀”。意思大抵相同。他的这种矛盾性格与他的仕途坎坷直接相关。当然，他的仕途不顺，也同新旧党争有关。贺铸似乎并没有归属于新党或旧党，但他却屡屡因与新旧二党的人有联系而受连累。

  三为铸钱官

  贺铸担任的为数不多的官职中，有三个官职同铸钱有关。用他自己的话说:他曾“三为钱官”。可以查见的有监宝丰监、监宝泉监，另一钱官任职在现有文献中查不到。根据他诗文中反映出的他的经历看，他曾在磁州（今河北邯郸）生活了若干年，在本州岛都作院任职。磁州在北宋是重要的冶金基地，我猜测宋朝廷当时想增设铸钱监，以磁州既有的技术条件,应是被选中的地点。于是推想存在一种可能，即贺铸即是被委派 建钱监的官员。但后来情况有变，磁州钱监下马，贺铸的官职也很快就被改换了，以至在关于贺铸生平的记载中，我们也找不到此钱监的名字。钱监监官是“监当官”中的一种，在宋代是地位 下的官职，与州幕职官及知县、县主簿、县尉地位略相当。有过错被贬出朝廷的官常常被安排担任此种职务。贺铸多次担任监当官，恰好说明他的不被重视。不过，宋代“三为钱官”者极少见，联想到他的名字中的“铸”字，使人怀疑是他得罪了某位当权者，而这位当权者又恰好掌握了人事大权，用此种安排来戏弄他，这种事在宋代也是有先例的。
 
  贺铸担任监宝丰监是在元丰五年。说到这次任职，必须言及他的上司吴居厚。吴居厚是王安石新党的骨干，是一位对国家忠心耿耿而富于实干精神的官员。他在河北担任提举常平时被宋神宗发现并得到赏识。当时官员中反对新法者多，赞成者少，实实在在地努力推行者 少，而提举常平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推行青苗法、免役法等。吴居厚干得很出色，得到表彰。于是他被提拔为京东路转运副使。这是负责一路（相当于今天的省）民政和财经的官员。吴居厚工作 加努力，在他任职期间，本路的盐酒专卖和商税收入都有大幅度提升。吴居厚看到本路徐州、兖州冶铁利润巨大，但好处却被少数富豪获得，就向朝廷建议，将本路的铁冶一律收归国有，所产原铁一律由官府出卖。由于国家鼓励增设铸钱监，他就利用徐州当地冶炼资源建立了宝丰钱监铸造铜钱。现在，既然铁冶都收为国营了，他就又将宝丰监扩建为上、下二监，上监铸铜钱，下监铸铁钱。铁可以就地取材，成本低利润大，吴居厚想用所铸的钱运到大西北，当时宋朝正同西夏打仗，缺少军费，这些钱正好可以派大用场。于是，贺铸就被调来作钱监监官。这或许与他曾在磁州任职有关，因为吴居厚所任河北路提举常平，正好管辖磁州。此时与他参加苏轼举行的黄楼宴会时隔四年。这四年里世事发生颇多变化， 让贺铸感慨的是，苏轼在黄楼宴会后不久就因“乌台诗案”锒铛入狱，后又终遇宽赦，贬官黄州。睹物思人，贺铸专门写了一 怀念苏轼的诗。贺铸在此结识了一位名叫陈传道的同僚。此人因贺铸官名为监宝丰监，就戏称他为“贺大监”。这使人联想到贺知章当年也被称为贺大监，不过那个“监”字不是代指铸钱监，而是代指地位很高的秘书监（即相当政府办公厅长官）。而贺铸的监却是品阶 的监铸钱监。在元丰八年，贺铸写诗述此事，诗题为《答陈传道》，诗前有小序：“陈以予领宝丰钱官，每有贺监之呼。因赋此诗戏为答。乙丑九月彭城作。”正文为：

   吾家季真登大蓬，我为斗筲来宝丰。公乎时以监呼我，自笑名同实不同。樽酒相望今夜月，鲈鱼又负一秋风。少须婚嫁匆匆毕，会买扁舟下浙东。

  贺铸其实并没有真地辞官还乡，而是继续作官。不过，政局突变，随着宋神宗的去世，高太后的掌权，司马光为 的旧党上台执政，新党和新党推行的新法都遭到否定。吴居厚被指责为“聚敛害民”，被罢官流放。宝丰监被裁撤，贺铸自然也就被免官。如果新党能持续地执政，贺铸有可能跟着吴居厚得到提升。现在情况恰恰相反，吴居厚被定了罪，贺铸的境遇可想而知。不过，贺铸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不利影响，甚至没有被处分降级。这可能同他与不少旧党官员有相当好的私人情感有关。这当中就有苏轼，苏轼是旧党的骨干，与苏轼关系密切的黄庭坚、秦观等人也得到朝廷的重用。在旧党执政的元佑年间，在消沉了五六年之后，贺铸遇到了一件颇给他带来希望的事，那就是他由武官变成了文官。按照宋朝制度，大抵因本人是 亲国戚入仕者，都授予武官。所以，尽管贺铸学问很好，又善诗善词有许多藏书，但在吏部的花名册上，贺铸却一直是没有科举出身的武官。元佑七年，因身居高位的李清臣、苏轼、范百禄的联名推荐，朝廷终于批准破格将贺铸转为文官。这或许曾给贺铸带来不少暇想。但贺铸的命运并没有因改为文官而发生大转变，因为政局又发生了剧变。

  几年后，他又被安排去作钱官。这次，他的官职是监宝泉监。宝泉监在湖北鄂州。他在这里写下了《题宝泉官舍壁》诗，小序说：“宝泉监在江夏郡城东三里，黄鹄山之阴。丙子（绍 三年）八月，到官后赋。”正文是：

  偶着强名字，非才但铸金。不妨称外监，况复住山阴。

  胜日聊披卷，清风故解衿。余生偷禄隠，何者是升沈。

  其中言及自己的名字中带铸字。虽字面上讲自己是因无才才被一次又一次地被安排作铸钱官，但诗中饱含愤愤不平之气跃然纸上。“山阴”一语双关，一是越州古称山阴，二是贺铸当下的居住地是在黄鹄山之阴。 后是诗人的自我安慰，要求自己忘记官场中的浮沉荣辱。为了表示对前后三次被安排作铸钱监官的不满，他将鄂州的办公处命名为“阿堵斋”。自从东晋王衍称铜钱为阿堵，阿堵就成了钱的代名词。此时他又听说好友秦观被远贬岭南，从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经过，自己却不能与遭难的老友相会，十分悲痛，于是写了《寄别秦观少游》诗。在诗序中说：“秦南迁桂阳，舟过沔上，隔江不及见，因寄是诗。予三为钱官，丙子（绍 三年）十月江夏赋。”

  贺铸没有对受迫害的秦观落井下石，而是冒着风险为老朋友打抱不平。诗中言及，自己像是同“阿堵官”有不解之缘，看来是要作到老了，以此再次抒发了不满情绪。他表示期待老朋友早日得回，设想同老朋友一起归隐山林。

  贺铸三为钱官，一个出色的文学家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被委任为造币厂的厂长，这说来有些滑稽，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历史的巧合。但这种巧合的背后我们却也能看到 深层次的一些东西。 先，一位 文人三为钱官的事在前代没有发生过，也不大可能发生，因为宋代铸钱业的发展是前代不能比的。宋代铜钱年铸造量是唐代的十倍以上，此外，每年还铸造大量的铁钱，这也是唐代所没有的。铸钱监始见于唐代，但唐代似乎从未给铸钱监设置专官，当时铸钱监都是由州县官兼的。也就是说，唐代及唐以前专职的铸钱官是极少的，故而三为钱官的机会根本就不存在。宋代铸钱监设置有几十个，每个钱监都有专职的官员，这才有可能使“三为钱官”现象出现。铸钱业的发展，归根结底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。

  贺铸三为钱官，如 述，贺铸是有当好钱监的能力的。但他却没有建立特殊的业绩。其原因很简单，即他不太情愿担任这一职务。他曾对友人讲他任钱监官时的心情：“坐则如窘木索，动则与舆皂等勤，一忤上官，诃诋随至，且虞诛责之 脱。则无以事亲，畜妻子，故垂头塞耳，气息奄奄，崛然自奋之心日已微矣。”显然，担任钱官对他来说只是为了谋求生计。如果他是一位对冶金铸造有兴趣的人，本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，至少可以给我们留下一些直接描述铸钱的诗作，可以同南宋人洪咨夔的《大冶赋》嫓美。但令人遗憾的是，他只爱文学，对冶金铸造毫无兴趣。这样一位文学家，像是被命运捉弄般地被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安排去管理铸钱，真可谓令人涕笑皆非。细细品味贺铸的遭遇，或许人们会加深对宋朝社会的认识。或许还可从中悟出 多的东西，引发人们对世事的许多联想和感悟，对处在复杂环境中的个人如何决择的思考。当然，如上所述，我们也能从贺铸与铸钱监的关系中，了解到一些货币史方面的情况。(本文转载自中国金币网）